2023年10月23日,我永遠難忘這一天。
我的女兒諸吉在杭州亞殘運會女子100米仰泳S6級決賽中,拿下一塊銀牌。
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家門口看女兒參加這么重要的比賽。她爸爸有殘疾,平時出門都靠輪椅。那天中午,我們正想出發去奧體中心,社區派了車接送。司機師傅笑著說,“小諸是我們社區的驕傲。”
老諸受照顧,坐在無障礙看臺區。我坐在觀眾席的最后一排,但我一眼就看到了在泳池中比賽的女兒。
我激動地站起來,大聲喊“加油”。我知道她在水里什么也聽不見。我就想讓諸吉知道,我們都在她身邊。
諸吉以1分28秒79獲得亞軍。我和老諸趕去運動員通道等她。她見到我們,笑著把一個杭州亞殘運會的吉祥物“飛飛”送給她爸爸,還說等比賽結束,想吃爸爸做的糖醋里脊。
我們連連說好,囑咐她放松心情,后面每場比賽我們都會來看。
之后,諸吉在女子200米個人混合泳SM6級、女子400米自由泳S6級、女子50米自由泳S6級的比賽中,一連奪得三枚銀牌。
女兒能為國爭光,能站上亞殘運會的領獎臺,這是我做夢都想不到的。
我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
像全天下的父母一樣,我希望女兒健康。
諸吉是早產兒。懷胎7個多月時,我不小心摔了一跤,羊水就破了。第二天下午,女兒出生,她爸爸給她起名“吉”,希望這個孩子諸事大吉。
早產兒要住暖箱,一天要1000多元。我們生活不寬裕,但還是湊了1萬元,讓諸吉在暖箱里住了一星期。
回家后,諸吉喝奶粉。但她沒力氣吸奶瓶。鄰居想了個辦法,讓我們用針尖把奶嘴戳開一點,諸吉才學會喝奶。
再長大一點,我抱諸吉去曬太陽。別的孩子躺在推車里,小腳丫蹬得可歡了,諸吉的小腿不動。
因為老諸患有先天性腦癱,我心里總是有擔憂。等諸吉14個月體檢,醫生讓她扶墻站,她的腳像踩了棉花一樣打晃。醫生說,去做一個腦部CT吧。
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。諸吉被確診為早產缺氧引發的痙攣性腦癱,具體表現就是兩條腿都不靈。
我心里急死了。如果自己生病,熬一熬就可以了。可孩子得了這種病,日子怎么熬得出頭?
家里有一個生病的孩子,那滋味真是太難受了
先說說我的故事吧。
我老家在安徽績溪。高中畢業,我沒考上大學,一直跟著村里姐妹打零工。1999年秋天,在杭州打工的小姐妹叫我過來玩。我坐長途車,7小時才到杭州。
到杭州后,我在萬事利絲綢廠工作過,釘紐扣;在幼兒園做過保育員,每月有上千塊錢工資。杭州機會多,我努力一點,總能掙到錢。
我和老諸是小姐妹介紹的。老諸走路有點跛,但會做飯,能騎殘疾人車。我們相處了一段時間。老諸是杭州人,還是很牢靠的。
我媽一開始不同意。我爸特意來了一次杭州。老諸就開著殘疾人車,帶著我爸在杭州市區轉悠。
我爸算是同意了。我和老諸領了結婚證。
等我家諸吉出生,我沒再上常日班。我那時候只有一個愿望,把諸吉養大。
但家里有一個生病的孩子,那滋味真是太難受了。我最怕我媽打電話來問,孩子怎么樣了?我結婚后,我媽再沒說過一句不好的話,她是覺得孩子可憐。
老諸那時待崗在家,我偶爾接點服裝廠的零工,計件收費。一家三口靠低保過活。
我們從來沒想過放棄諸吉。我一直相信醫生和我說的話,“早發現,早干預,一定有方法活下去!”
我們沒有錢,就用最笨的方法。我到處找空白的本子,凡是在書上或是報紙上看到和康復相關的消息,就一字一句抄下來。
諸吉愛聽故事,我就去借書,抄《海的女兒》《丑小鴨》,連拼音一起抄下來。我還抄古詩文,《出師表》《長歌行》……我盡量抄長一點的古詩文,這樣可以背得久一點。
一直到諸吉上小學,她還常常看這些我抄的書。
我砸鍋賣鐵也要帶孩子來治病
每次攢夠錢,我就帶她去上康復課。別的小孩一下子能學會的事,諸吉都要付出很多努力才學會一點點。
我背著諸吉去上課,在旁邊拼命跟著學,記住老師的話、老師的動作。看到和諸吉情況差不多的孩子有進步了,就趕緊問孩子家長是不是有好方法。
我只花錢買過兩本書,一本是《常用康復治療方法圖解》,一本是講低智力兒童的療愈。我一有空就反復琢磨,先照著書給自己按穴位,經常捏得一塊青一塊紫。
諸吉到2歲都不太說話,我帶她去做言語康復。先學吹氣球。她不會,我就鼓著腮幫子做示范。有一天,她突然“噗”地吹出一口氣。
諸吉最喜歡水療,她在水里套著游泳圈,康復師幫她活動四肢。她咯咯地笑。我穿著厚衣服陪她,水花濺得我滿身都是。
我婆婆說:“這孩子是個無底洞。”她悄悄地跟老諸說,“留點錢以后養老吧。”我一向不愛講話,這次卻忍不住說:“不治病,孩子以后怎么生活?等以后我們走了,她怎么辦?”
我是我們這個家唯一能正常走路的人。我想,諸吉多去看一些醫生,多接觸一些治療手法,肯定會有效果。每次看醫生,我都會整理好諸吉的病例、最近的情況和自己的聯系方式。
我和醫生說,“萬一以后你覺得諸吉能治好了,就打電話給我,我砸鍋賣鐵也帶孩子來。”
那年,我帶著諸吉到西安看病,住在一家小旅館里。我發燒了,渾身疼得起不了床。諸吉還不會走路,她連滾帶爬給我接了水,讓我喝。她才5歲。
我一定得挺過去,如果我不在了,孩子就更難了。
諸吉很難為情,但知道了遲到的后果
諸吉之前怨過我,說我狠心。她從15個月就開始做康復訓練。康復治的是孩子的病,磨的是父母的心。
最簡單的練站,一次站40分鐘。再學仰臥起坐、引體向上、“小燕飛”……她單獨做是不行的,我要輔助,每天做3組,每組20個仰臥起坐,10個引體向上。
其他生活上的技能也要學。比如握筆,當時我不知道有握力器,就在她手指上套上皮筋,讓她學習張開。
諸吉學穿襪子,一只襪子半天穿不進,可還是得讓她自己穿。要讓她享受到成功的滋味,哪怕等的時間很長,我們也要等。
第一次讓諸吉洗碗,她把一整瓶洗潔精都用光了,地上都是泡泡。等她去睡覺了,我把碗再洗一遍,又在廚房收拾了很久。
但下一次,我還是會讓諸吉洗碗。
我告訴她,“你跟別的小朋友不一樣,但你和別的小朋友也有一樣的地方,就是每個人都會遇到困難,都要學著去克服。”我也兇過她,之后特別內疚。我就買一袋小包裝的薯片,找機會獎勵給她。
諸吉6歲,去浙江省教育科學研究院附屬實驗學校讀書了。老師和同學可能不知道諸吉的名字,但他們都知道,有一個小孩是媽媽每天背過來,放學也是媽媽每天背回去。
為了完成康復訓練,每天她要比別的孩子早起一個小時。有一次,諸吉賴床,我叫了她幾次,后面干脆不叫她了。
結果遲到了20分鐘。
諸吉很難為情,但知道了遲到的后果。從那以后,她都很自覺起床。
“自由自在是我在水里常有的感受,我能享受到魚的快樂”
2012年,諸吉上二年級時,被上城區殘聯選去學游泳。
我問:“如果你去學游泳,你要自己洗衣服。”我在衛生間掛了一條她夠得到的繩子,讓她先學會自己洗好、掛好。
諸吉說,她能做到。
我又說,“如果你想學游泳,每天作業要按時完成,如果沒完成就不能去。因為如果不讀書,你以后怎么辦?”
諸吉都答應了。
我給她買了一件裙子式樣的泳衣,她很開心。去游泳隊的第二天,諸吉爸爸要做腰椎手術,我走不開。游泳隊里有一個同學叫天天,天天的媽媽特別好,連著一個星期,每天幫我接送諸吉,還幫忙給諸吉洗澡、換衣服。
我當時忙著照顧老諸,沒關心她游泳學得怎么樣,更沒想到她日后會成為一名專業游泳運動員,代表國家去比賽。
諸吉5月開始學游泳,到7月才學會換氣。教練跟著她游,悄悄把她浮臂的氣放掉。結果,她游下來了,而且很喜歡游泳。跟康復比起來,游泳舒服多了。
諸吉學游泳是不收學費的,但去游泳館練習,要買票。我到處關注游泳館的價格,每年8月8日全民健身日,很多游泳館都免票,那天我們特別開心。
諸吉很喜歡吃魚頭燒豆腐。喜歡上游泳后,她不吃魚頭了。她說,她在水里就像魚一樣。語文老師有一次布置的作文題目是“我的自畫像”,諸吉寫了《我是一條快樂的魚》:“自由自在是我在水里常有的感受,我能享受到魚的快樂。”
諸吉也教我游泳,她說:“媽媽,你學仰泳最合適,這樣你能休息一會兒,就像躺在水上一樣。”但仰泳對我太難了,我勉強學會了幾下蛙泳。
諸吉每天至少游兩小時,一下水就不停地游,四種泳姿輪換,少說有2000米。最苦的是冬天。老諸開著殘疾車送我們去游泳館,我和諸吉坐在后座,身上穿兩件棉襖,兩條棉褲。
到了館里,諸吉跳進溫水里。出水時冷得發抖,要用浴巾裹牢,趕緊去洗熱水澡。等她游得好些了,每次訓練要游上萬米。
她知道自己在水里,就是為了訓練。
“作為一個運動員,要超越自己,才能超越別人”
諸吉不僅在水里練,還會找來孫楊自由泳的視頻反復看。諸吉的下肢沒有功能,非常羨慕孫楊的踢腿動作。她不能跳臺入水,每次是先入水中,后仰式出發。
2013年,諸吉被選入省隊。集訓地點在小和山,離家來回30多公里,我每天都去。我要過去管她寫作業。老諸來回送我。
2014年5月,諸吉在杭州第九屆殘疾人運動會上,以56秒73的成績獲得女子50米自由泳比賽第一名。諸吉用獎金給爸爸買了一部新手機。她說爸爸每天風里來雨里去,太辛苦了。
諸吉順利長大,要感謝很多好心人的扶持。有一個企業的老總一直資助我們,從每學期500元到每學期 1000元,直到諸吉拿到比賽獎金,我終于鼓起勇氣說,“這么多年來一直很感謝您,今后您不用再資助我們了。”
2021年,諸吉考入杭州市開元商貿職業學校跨境電子商務專業。這是一個熱門專業。
諸吉去報到時,有人問,是不是因為她是運動員才能來上學?諸吉理直氣壯地告訴大家,是她自己考上的。
諸吉記憶力蠻好。她備考的同時,也在備賽,去學校的時間比較少,她都是一門課一門課地復習,這個月看語文,下個月看數學。諸吉說過,作為一個運動員,要超越自己,才能超越別人。
2024年,諸吉出征在法國巴黎舉行的第17屆殘奧會,她要參加自由泳、混合泳、仰泳、蝶泳等五個項目。
有兩場比賽都在北京時間凌晨。我和老諸,還有家里的親戚,定好鬧鐘,電視機早早調到體育頻道。在屏幕前看比賽時,我們緊張得不敢出聲。雖然諸吉沒有拿到獎牌,但我們仍為她驕傲。
我問女兒有沒有喜歡的男生
諸吉最佩服的是好朋友蔣裕燕。小蔣是紹興姑娘,和諸吉同歲。在巴黎殘奧會游泳比賽中,小蔣一人獲得7枚金牌。
諸吉生日時,她送了諸吉一條手繩。諸吉回到杭州后,特意換上裙子,讓爸爸帶她去西湖邊拍照,把家鄉最美的風景拍給好朋友看。
諸吉有了好朋友,和她比賽獲得好成績一樣讓我們高興。
在巴黎時,比賽結束后,諸吉就一個人拿著地圖,坐著電動輪椅出門,每到一處就和我們視頻。她跟我說,她用英語點了一杯咖啡,還看到了賽場外的巴黎。
去年春節,諸吉在家過年,我特意把餐桌搬到臥室,可以一邊吃火鍋一邊看春晚。
吃過年夜飯,諸吉說,晚上想和媽媽睡。我有點激動。
她小時候一直和我睡。后來為了讓她獨立,我硬是隔出了一個門板,讓她自己睡。再長大,她就不愛和我睡了。
睡前聊天,我問她有沒有喜歡的男生。她說:“我先做好自己,以后的事說不定呢。”
諸吉反倒牽掛起我來,她說:“媽媽,如果你哪里不舒服,一定不要忍,一定要去看醫生。”
諸吉真的長大了,變成她喜歡的歌手周深演唱的“大魚”了。
2024年,我被評為孝老愛親的“杭州好人”,說我“撐起家中一片天,是嚴母更是慈母”。年過半百,我一個外鄉人被評上這么大一個榮譽,真是又高興,又難為情。
我有一個銀牌女兒,我是沾了女兒的光。
我心里想著,也要像別人幫助諸吉那樣,我去幫幫別人。我不會做什么大事,就去社區食堂幫老人煮面條,去小區的垃圾站管管垃圾分類,做一點力所能及的小事。
在這個祥和的社會,希望我們家的生活越來越好,就像諸吉的名字:諸事大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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