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就業的主要矛盾已經從總量性、周期性轉變為結構性,這要求政策理念、取向、工具和實操都進行相應的調適。一般來說,宏觀經濟政策被應用于應對周期性失業時,既有理論依據,也有政策工具,還積累了豐富的實際經驗。然而,在應對結構性就業矛盾時,宏觀經濟政策的傳統做法未必有效,常常在功能上力有不逮,在效果上事倍功半。因此,亟待把理論依據和經驗框架,從基于菲利普斯曲線的周期視角,轉變到基于貝弗里奇曲線的結構視角。本文揭示結構性就業矛盾成因與表現,針對宏觀經濟政策,提出關于如何轉換范式、充實工具箱以及加強政策協調的建議。
結構性就業矛盾的表現形式
首先,在實現充分就業時自然失業率升高。在實際失業率中剔除短期波動性的部分(即周期性失業率),即為結構性失業率。鑒于這種結構性因素表現受到勞動力市場匹配效率的影響,從宏觀經濟來看相當于充分就業狀況下的失業率,并且相對平穩和恒定,所以也被稱為自然失業率。在新冠疫情之前,學術界估算的中國城鎮自然失業率大約為5.05%。疫情結束并且勞動力市場回歸正常之后,城鎮調查失業率經常高于而不是低于這個自然失業率,這也就意味著在中國城鎮勞動力市場上,已經有了更高的自然失業率。
其次,城鎮失業率和崗位空缺率并存且同時提高。貝弗里奇曲線表明,靜態地看,崗位空缺率與失業率具有此消彼長的關系,這與我們根據經濟學原理具有的認知,以及在經驗中觀察的結果也相吻合;動態地看,如果崗位空缺率與失業率同時提高,那么兩者之間的消長關系在更高的絕對水平上展現,所對應的便是提高的自然失業率。例如,從兩個指標在2008~2016年期間和2016~2024年期間的平均水平(算術平均值)比較,我們可以觀察到中國城鎮的崗位空缺率和失業率同時上升的趨勢。從讀數上來看,其一,城鎮調查失業率從5.00%提高到5.14%;其二,城鎮勞動力市場“求人倍率”(崗位數與求職人數之比),從1.04提高到1.37。
再次,城鎮就業形態的非正規化。國際勞工組織定義的非正規就業主要包括非正規部門就業人員、家庭自用品生產者、家庭幫工、非正規雇員和有償家政工人等。然而,這與中國的國情特點和就業統計并不完全吻合。我們可以用兩種方式來刻畫中國的非正規就業。其一,在內涵上重點關注勞動者在崗位層級和晉升機會、勞動合同簽訂情況、基本社會保險覆蓋率、工資標準和待遇條件,以及其他權益保障等方面的狀況。其二,在統計上以私營和非單位就業占全部城鎮就業的比重作為代理指標,觀察非正規性的變化趨勢。2023年,私營和非單位就業人數為3.1億,占比從2013年最低點的53.0%大幅度提高到65.2%。此外,還有其他口徑的非正規就業群體:一是所謂靈活就業人員,包括個體經營和非全日制就業群體等,2023年約為2億人;二是包括貨車司機、網約車司機、快遞員、外賣配送員等所謂新就業形態就業人員,2022年大約為8400萬人。
最后,城鄉之間勞動力流動的內卷化。隨著農業勞動力人數減少和年齡老化,向城鎮非農產業轉移的速度明顯放慢。由于戶籍制度仍然妨礙農民工永久性在就業城鎮落戶,養老保險制度的分割性使得大齡農民工無法選擇在城鎮養老,因此,勞動力流動方向已經發生逆轉,在外出農民工增長速度明顯減速的同時,他們中跨省、跨市、跨縣的比重均有所降低。眾所周知,就生產率水平而言,非農產業高于農業、城鎮高于農村、大城市高于中小城市和鎮。因此,這種勞動力流動方向變化就意味著內卷化,在整體上降低了生產率,削弱了勞動者報酬提高和就業質量改善的基礎。
結構性就業矛盾的產生原因
在經濟史上,結構性就業矛盾的最主要表現形式為技術性失業,即旨在提高勞動生產率的技術進步導致自動化,進而替代勞動者的工作崗位。不過,現階段中國遭遇的結構性就業矛盾,卻是受到多種因素的共同影響而形成的。充分了解這些因素,是確保應對措施能夠對癥、精準和有效的必要智力前提。
首先,技術進步及與之相伴的產業結構變化。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任何技術突破,在應用中往往都是以節約稀缺要素為動機的。一旦所要節約的對象是勞動力時,技術進步往往帶來自動化,導致對就業崗位的替代。雖然生產率提高后因應新的需求,技術進步也創造新的崗位,但是,就業創造往往在數量上小于、在時間上滯后于就業破壞。隨著中國經濟進入高質量發展階段,技術進步加快也意味著就業破壞的速度加快。2012年以來,中國城鎮每年凈增就業數量都小于毛增就業數量,并且兩者之間差額趨于擴大,意味著技術進步和產業結構調整的就業破壞效應越來越明顯。
其次,人口因素特別是中國的未富先老表現。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阿西莫格魯發現,正是由于老齡化導致中間年齡勞動者短缺,使得這個年齡組最集中就業的領域發生自動化,因而這類就業崗位率先被機器替代。在第五次和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之間的十年期間,在15~65歲勞動年齡人口中,25~45歲中年組所占比重從2000年的52.8%下降到2020年的46.3%,恰好符合前述“阿西莫格魯事實”,因而成為自動化和就業替代的動因。被機器(人)替代的勞動者只好轉移到一些低生產率崗位,加劇相關領域的就業競爭,使各年齡段的勞動者都或多或少成為技術性失業的受害者。與此同時,綜合考慮受教育年限和工作年限,在勞動力市場占比逐漸提高的青年勞動者以及大齡和老年勞動者,在人力資本上缺乏競爭力,易于遭遇結構性就業困難,形成所謂“一老一小”問題。
最后,體制機制弊端妨礙勞動力的有效匹配。任何要素的合理匹配和有效配置,歸根結底有賴于無障礙的體制機制。勞動力市場良好運行的體制條件,則是要求人員流動渠道通暢、自由進入和退出、勞動報酬符合社會必要標準。由此來看,對于中國城鎮就業匹配來說,最大的體制弊端在于戶籍制度的存在,以及由此造成的就業環境和公共服務不均等。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,2020年在城鎮常住人口中,撇開市轄區內人戶分離現象之后,戶籍登記地在外鄉鎮的人口比重高達37.6%。其中勞動年齡人口,特別是青年勞動者的非戶籍比重尤其高,成為就業匹配的一大障礙。
以能力建設和制度創新應對
解決結構性就業矛盾和應對勞動力市場沖擊,有兩個事物是永遠靠得住的保障:在個人層面上,體現在有助于勞動者適應就業市場變化的人力資本稟賦;在制度層面上,是對失業及轉崗者予以扶助和保護的社會保障制度。至于人力資本的稟賦水平,以及社會保障制度的完善程度,歸根結底要以生產率的不斷提高作為物質基礎,以能力建設和制度創新作為政策環境。在人工智能時代,就業面臨沖擊的挑戰與生產率預期提高的機會并存,為了抓住機會、迎接挑戰,相關的能力建設和制度創新應該更富前瞻性、力度更大。
首先,加快培養新人力資本。結構性就業矛盾的主要表現就是技能的供需不匹配,因此,應對的根本出路在于提升教育和更新技能,使勞動者符合人工智能時代技術進步的人力資本需求。針對特定需求的技能培養固然重要,但在產業迅速升級換代條件下,技能的折舊速度也越來越快。因此,人力資本培養應該著眼于可持續、可更新、對人工智能有相對優勢的技能。為此,一是加強兒童早期發展,為非認知能力發展打下良好基礎;二是把學前和高中教育納入義務教育范圍,延長義務教育年限;三是建立各級各類學校和機構教育、培訓、再教育、再培訓協同整合的終身學習體系。
其次,完善社會保護體系和勞動力市場制度。技術顛覆性變革、宏觀經濟波動、可預見或不可預見風險總會發生并且對就業產生沖擊。一方面,勞動者的權益也好,居民的社會必要生活標準也好,始終需要牢固的制度安排予以保障。另一方面,預見到未來更大勞動力市場風險,相應的制度安排在理念上應該與時俱進,在功能上應該日臻完善,在水平上應該水漲船高。一是提高現有社會保障的給付水平和均等化程度,消除社會群體間的待遇差異。二是根據發展階段和社會必要需求,擴大基本公共服務范圍。三是弱化根據各種身份特征識別以及多繳多得原則的給付方式,加強各保障項目的普惠性。四是更新和重構勞動力市場制度,引入應對人工智能沖擊的新機制,確保技術進步成果共享。
最后,充實宏觀經濟政策工具箱。在就業結構性矛盾日漸突出的情況下,宏觀經濟政策著眼點需要有一個突破性轉變,關注點從總體和總量轉向個體和結構,面對主體從企業和投資者轉向勞動者和家庭,調控目標從降低失業率轉向同時幫助勞動者提高就業能力。為此,需要加強政府各部門的協調,把各種政策工具兼收并蓄。例如,提高勞動力市場上的技能匹配度,公共就業服務內容應該因應勞動者需求確定,各相關政府部門之間,以及公共部門、社會和市場之間需要協同用力,提高數據分享水平和市場信息的集成分析能力,提升扶助措施的協調程度,增強投入資源的力度和互補性。
(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國家高端智庫首席專家、學部委員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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